一份讲用稿
何谓“讲用稿”？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甚了了，大概在词典里也找不到它。在三四十年前它可是个流行词哦。它指的是在会议上讲述如何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而取得成绩或进步的发言稿。自打插队第一年起，我们海源知青班就年年被评为公社级或县级的先进集体，因此上每年总要写出一份先进事迹的材料供表彰会上讲用。头几年，大伙确实是豪情满怀，老是哼着毛主席语录歌的旋律：“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也确实当得起“先进”的称号。后来年复一年，常年与繁重的体力劳动为伴、与折磨人的柴米菜地打交道，身体乏了，心也累了，豪情就慢慢减退了。眼见得自己的日子越过越艰难，还看不到一点出路，又何谈去改变国家的一穷二白？但终究是矮子里面挑长子，先进班的荣誉还是常常会落到我们头上。那天傍午，公社知青办主任李太华来到村里组织讲用材料。按惯例，整理讲用材料必定是复旦大学下放的杨老师或者中心小学的洪老师的任务，他们都是公社有名的笔杆子。不知为何这次却是例外，老李吩咐我们知青班自己写一份材料。我们早知评上先进只是一种虚名，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都兴意阑珊的，一心想推辞。老李执意不许，严肃地说，这是公社*委的决定，先进不先进哪能由你们说了算？好嘛，这不是典型的“说你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吗？于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先进”。最后大伙又以我曾在水库工地上的一次发言，把昏昏欲睡的与会者搅得睡意全消为理由，把重担推给了我。开始我也不肯，忽然一个念头浮上脑子，就爽气地接受了任务。老李做工作是出了名的负责，他对我不熟，不大放心，再三嘱咐：“拜托，拜托，明天一早我就要带着稿子走的。”我只是笑笑，没下保证。早已忘了这是哪一年，但清晰地记得那天是5月31日——儿童节前日。当时我已经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老师，我完全能以写材料为理由给自己放半天假的，但我偏不，还是领着学生们又歌又舞地排练节目。老李心里不踏实，到教室找我，只见到一派热闹的情景，我却还未动笔，就焦急起来：“你怎么还不动手写？学校可以放假嘛，我去跟主任说。”我淡淡地一笑，说：“不急，来得及的。”他还是不放心：“你可不能凑个几百个字来应付我噢。起码得二千个字，还要保证质量。”我点点头，便自顾自指导孩子们，不再搭理他。他摇摇头，走了。晚上，老李又心急火燎地到处找我，踏进厨房才见我正跟小杜一起在灶头煎油果子饼，已经煎了满满一脸盆。他问：“你两个在干什么？”我解释说：“明天是儿童节，我想带学生们到山上搞联欢，先演节目再吃油果子饼。”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老李终于忍不住有点怒气冲冲了，提高嗓门批评我：“你这个小赵，不肯写可以早点说，又何必软磨着拖延时间呢？现在再请别人写已经来不及了，你说怎么办？”我还是平静地笑笑说：“老李你别发火，我立刻去写还不成吗？”老李捉起我的手腕，指着我那只银晃晃的“春雷”表说：“你看看，已经几点钟了？”时针正指着8点半。见老李急得这个样子，我心中直想笑。虽说这段时间我没有动笔，其实一直在暗中打腹稿。酝酿至此，大致上已经成竹在胸了。他老李哪里知晓呢？灯下，我摊开一叠信纸就唰唰地写开了。虽然我从未写过什么先进集体的讲用材料，但是没吃过猪肉却常看见猪满世界跑的。这类讲用稿我见得太多了，全部套路早就烂熟于胸，只要加上具体的实例就能轻松地敷衍成文。可能老李不谙作文之道，以为写讲用稿是一桩十分神圣而又艰难的事情，才急成这个样子。困难还是有一点的，特别是老李强调，不但要写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斗天斗地斗阶级敌人的内容，还要写为扎根农村一辈子作具体准备的事迹，特别要写如何自力更生解决吃菜等生活困难的事迹——而这正是我们班的软肋。事实上，我们的菜地种得相当糟糕，菜根本不够吃。每逢轮到舞饭的那位总要为无菜可烧而挠头皮，有时不得不把家里寄来的扬州酱菜、绍兴萝卜干贡献出来，有时只能以油拌盐咽饭。当然这些是绝对不能上讲用稿的。还好，破解的法子我已在大半天的思索中想好。我至今还记得讲用稿大致的内容。我写道——农村不是一句空话，必须落实到实处。学习了359旅的南泥湾精神，在贫下中农的关怀和帮助下，我们经过刻苦努力，洒下了无数辛勤的汗水和心血，终于使菜园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菜园里“白菜青青，辣椒彤彤，瓜瓞绵绵”……又写道，我们打算引进安哥拉长毛兔和意大利蜜蜂，接下来又用一大段文字浓墨重彩地憧憬那时的诱人前景。不必说，文章又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好几段最高指示。我写讲用稿时始终坚守着一条底线：夸张可以，决不造假。我们的菜地虽然不如南泥湾那么美丽，但还是长着几株白菜的；只要到了坐果期，也少不了几个红彤彤的辣椒；瓜棚上或多或少总算挂着几个大小不等的*瓜或丝瓜。至于长毛兔和蜜蜂，我们确实不止一次地商议过，但仅仅是商议，根本没有具体的打算，基本连影子也没有，所以我写的是“打算”而不是事实。也得坦白，我确实狡猾地耍了一点小手段，刻意模糊“打算”与现实的界线，诱导粗枝大叶的人误以为这是海源班的美好实况。当时我写着写着，连自己也几乎沉浸在那种诗情画意中了，忘了虚幻和真实的距离。我想，我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连写带誊，大约用了3个来小时。写完已过半夜，一块石头落地，我便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李太华就急匆匆来敲门。我打开门，随手就把几张稿纸塞给他。他大喜，却又有点疑惑：“真的写好了？质量能保证吗？”我故作玄虚地一笑：“稿子是写好了，质量我可不敢保证噢。”吃罢早饭，我正准备率领着孩子们上山，老李在礼堂门前拦住我。他乐呵呵地说：“写得好，写得好。没想到你能写得咯好，还写得咯么快。当时真的急死我了。”我自然不免谦虚了几句。他又指着
“瓞”
字问我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语我也是最近刚学到，现买现趸的，于是解释说：“这‘瓞’就是小瓜，‘瓜瓞绵绵’就是大瓜小瓜爬满藤的意思。怎么，你不相信？可以到我们菜园去看看啊。不过，现在还不到季节啊。”“哪里会不信，讲用稿里写的是去年的丰收季节吧？”我笑而不答。后来每逢见到老李，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嗨哩忒！你怎么咯么会写文章？那夜，你可害得我一夜没睡踏实哦。”我嘴里装作谦虚，说着“全靠李主任督导有力”，其实心里很得意，并且幻想着有奇迹出现。但是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现如今，我应该承认我当年搞的那一点“阴谋”。实际上那天学校完全可以放假半天，让我从从容容地写讲用稿。但我觉得这样完成任务也太平淡无奇，不能给老李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拖时间，让老李的火气慢慢上升，然后又给他一个惊喜，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有了这种效果，他就会记住海源有一个很会写文章的知青，以后安排工作或许会想起我来。但是后来的事实说明，我这番苦心是完全白费了。我这个讲用稿的作者连出席讲用会的资格也没有，除了获得一声“咯会写文章”的赞许，那事对我一点儿实际意义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出身好的“插友”一个个都另谋高就去了；出身差的，哪怕像呈祉、同凯、照明、小沈那样的优秀知青，一个都没有上调，直至国家大*方针改变，才或上大学或病退回了上海。再说几句题外话：我很久后才知道官场给上级写总结报告的诀窍：一，无中生有；二，夸大成绩；三，把计划做的事情写成已经做成了的。第一条不算，后两条“宝典”几十年前我竟然已经在不经意中无师自通了。想到此，我不知道应该感到得意还是惭愧？还好，我至少没有无中生有，比他们还稍稍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