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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1 12: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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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1

刘致致在来到山城的第二天,便找到了她喜爱的工作。那天她独自前往熙街,走过熙街的每一条街巷,先把所有在橱窗或门面上张贴着招聘信息的店子都记在心里。她根据自己的喜好、店子的要求等因素将所有店子在心里进行排序,准备依序进店面试和洽谈。排在她心里第一位的是一家咖啡店,咖啡店在熙街一个僻静的角落。刘致致之所以将其排在第一,是因为这家咖啡店的招聘信息与众不同,并非强调学历和报酬,而是简单的一行字:如果你也喜欢咖啡。

咖啡店的名字带着怀旧气息,叫做念念咖啡。刘致致走进咖啡店的时候,一位年轻女子接待了她。女子看起来大约三十岁,长相并非生而丽质,妆容却十分姣好。她长发齐肩,瘦削的瓜子脸,肤色雪白,身材高挑,眉宇之间显现冷冽气质,但谈吐很是温和。刘致致谦虚地说明了来意后,女子也介绍了咖啡店的工作内容和所能提供的薪水,两人当即达成一致,刘致致即日下午便开始在店里帮忙。刘致致心里那些排列于咖啡店后头的诸多店子,也都成为了不必要。

女子告诉刘致致,她的名字叫许念。显而易见,咖啡店的名字便是依许念这个名字而起。咖啡店除了主体的营业区之外,还有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小的阁楼被装修成了卧室。以前,许念便住在咖啡店的阁楼里,可熙街的吵嚷常常让她失眠,后来她租住到了别处。许念一开始也觉得,刘致致在这个年龄,不是应该留在学校好好念书吗?但当刘致致告诉许念她因何弃学后,许念理解了她,并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熙街的吵嚷,可以搬到阁楼里住。于是刘致致搬离了何夕帮她找的那间公寓,从此住在了熙街上。

咖啡店不只提供咖啡,还有甜品。刘致致来到咖啡店后,为了尽快学会所有咖啡的煮调步骤和所有甜品的制作方法,一时间,她变得忙碌起来,发现自己竟没那么依赖何夕了。一个人将生活填满时,感情这种虚空的东西会被抛之脑后。虽然刘致致与何夕之间的距离不足两公里,但自从上次在公寓分别后,两人除了不时发发消息和通过几次电话外,直至今天并没有再见面。然而今天,刘致致不得不去找何夕,因为一向身体强健的何夕,居然高烧入院了。她向许念请了半天假,一早便医院。

上午,林婧医院看望何夕。两人从图书馆出来,走在云湖旁边的一弯小路上。云湖将雄伟的图书馆装入它怀里,湖水被晕染成砖红色。云帆手里拿着一本陈旧的封面是云白色和浅蓝色相间的书,书里有几页页脚卷曲着。云帆一边走着,一边用指尖将卷曲的页脚一页一页抚平。林婧发现了他手上的细小动作,她说:“你很喜欢这本书,这是你第三次借出它了。”

“可能这本书,正好能给我这样的人,一种对待生活的力量吧。”云帆说。

“你是怎样的人?”林婧问。她认识云帆一年多了,但似乎并不了解他。

“也没有别的,就是勉强活着。”云帆脸色淡然。

“勉强活着?”林婧无法理解云帆的话,她觉得在这个衣食无忧的年代,活下去是件很容易的事。她不由得往别处想,接着问:“云诗姐姐给你读过这本书里所有的诗吗?”

云帆沉默。他自顾自看着路旁的那片青草地,青草地刚被园林工人用割草机割过,正散发着清新的植物香气。草坪中间的几棵棕榈树,树干粗大,树叶笔直。林婧见云帆不说话,继续问他:“云诗姐姐给你读诗时是什么样子?”云帆依旧缄默不语,林婧走到云帆身边,把云帆手中的书拿到自己手里。她翻开书本的第一首诗——《阿尔的太阳》。她说:“我也为你读一首,你看我读的像不像云诗姐姐。”说完,她开始读起来: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都不够/

/朋友更少/

/……/

林婧还没读完,云帆把书抢了回来:“你只是将文字念出来而已。”

“我又不是一个语文老师。”林婧站在石阶上,撇了撇嘴。

“你没借到你要借的书吗?”云帆问。

“可能图书馆没有收藏《呼兰河传》吧,我没找到。”

两人走上校园的主干道。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道路两旁的银杏叶子已开始泛*。下个月的这个时候,银杏叶子也许就会铺满一地吧。林婧问云帆:“下午你还去补课?”

云帆点了点头,林婧面露失望的神色:“你不是拿了奖学金吗?钱不够用?”

“生活费是够的,但我要存钱买一样东西。”

“不会是房子吧?”林婧好奇。

“算是一所房子。”云帆浅笑。

“云帆,你别生气,”林婧停住脚步,表情认真,“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帮你的。”

“有些事麻烦不得别人。”

林婧与云帆走在一起时,偶尔喜欢跑到前面,然后转过身来和云帆说话。今天她穿得很简洁,搭配一双中跟的鞋子。校医院就在北门旁边,两人很快便到了。他们走进何夕所在的病房,看见了刘致致。刘致致背对林婧和云帆,坐在病床床沿,正在给何夕剥一个深红色的橘子。

“何夕,怎么还住院了?”

听见身后突然传来女生的声音,刘致致赶忙站起来,站立在输液架旁,看了一眼陌生的林婧和云帆,又转过脸去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何夕,等着他说话。何夕脸色苍白,嘴唇也有几丝干裂,不过他笑得很灿烂:“昨天早上回宿舍后,我就一睡不起。是室友把我背过来的,居然烧到三十九点五度。”何夕长叹一口气,“都是天鹅蛋惹的祸。从小到大,医院。”

“何夕,《惊*记》我看完了,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吗?”林婧说着,隔着一张病床,站到了刘致致对侧。

天鹅蛋?惊*记?刘致致大概知道眼前的两个陌生人是谁了。在林婧和云帆到来之前,何夕与她聊到了前天晚上的趣事。刘致致微笑着看向林婧和云帆,问道:“是林婧姐和云帆哥哥,对吧?”

“何夕,还不赶紧介绍一下?”来到病房后,一直沉默的云帆,终于说上了第一句话。

“我是何夕高中同学,我叫刘致致。”没等何夕开口,刘致致自己介绍了自己。

“致致,你好呀,以后我们一起玩。”林婧热情地说,回应刘致致满脸的笑容。

“谢谢林婧姐,请多关照。”刘致致点了点头,腼腆地笑起来。

“何夕,体温降下来了吗。”云帆关切地问。

“烧已经退了,这瓶药水输完就可以出院。”何夕抬头向输液架望去,还剩半瓶透明液体,接着他说:“不过医生说我低血压,后续还要回来观察观察。”

林婧听后不禁大笑,拍了拍何夕的肩膀说:“你不仅思路格外奇特,身体也格外奇特吗?发个烧还烧出低血压了。”

然而云帆听后却丝毫笑不出来,只有他知道何夕低血压是因为何夕在前天晚上两次抢夺并吃了他小药盒子里的药。他暗自下定决心,如果何夕这个傻小子以后再抢他的药吃,他绝不让他得逞。事实确是如此,在此后一年多的相处中,每当何夕试图去抢云帆所谓的维生素药粒时,云帆总是恶狠狠地训斥并阻止他。

快到中午时,何夕办完了出院手续,又生龙活虎般地侃侃而谈了。在医院住了不到一天的他,出院就跟出狱一样快乐。四人商议一起去熙街吃饭。周末的熙街是很热闹的,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云帆与何夕走在后头,林婧与刘致致走在前面,两两各自聊天。

云帆向来是个沉默少语的人,便只剩何夕寻找话题。何夕问云帆是否玩游戏,云帆说不玩;何夕问云帆是否看球赛,云帆说不看;何夕问云帆是否追网剧,云帆也说不追。最终,何夕得出结论:云帆除了勤奋学习拿奖学金外,便只会读诗和补课。毫无恶意,何夕不禁觉得云帆是个无趣的人。但何夕所不知的是,正是在他看来无趣的云帆,反而深得他所暗恋的林婧的倾心。

相反,林婧与刘致致的聊天,显得丰富很多。两人可以就衣服、鞋子、口红,香水、耳饰、眼霜等诸多话题,一一展开下去。最令两人欣喜的是,她们同样热爱小说,并发现彼此竟然有许多共同喜欢的作家。林婧本以为刘致致与何夕一样,也是本校的大一新生。但当林婧问及刘致致所学专业时,刘致致自嘲说她现在混社会了。林婧错以为刘致致是社会学系的,但刘致致告诉林婧自己弃学了。林婧鼓舞刘致致走自己的路,因为她曾经也差点弃学。当刘致致提及自己正在尝试写作时,林婧十分支持她成为作家的小小梦想。林婧听刘致致说她在熙街的一家咖啡店上班,便很想去咖啡店品尝刘致致煮调咖啡和制作甜品的手艺。

于是四人一同来到念念咖啡。推开门,便有浓香的咖啡气味扑面而来,柔软的音乐给人以愉悦感。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咖啡店里仅有零星的两三位客人。整个咖啡店都是白的底色,白色的桌子和白色的椅子,以及白色的墙壁上镶嵌着许多白色的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放满了书。看见刘致致,许念迎了上来,她今天穿着一件以白色星点为碎花的黑色连衣裙,裙摆像荷叶,她的妆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精致,深红色的嘴唇格外性感,与悬于她耳下的那两只流苏状的耳坠相得益彰。她说:“致致,你回来了。”

“念姐,这是何夕,之前给你讲过。这两位是林婧和云帆,我今天新认识的朋友。”刘致致一一向许念介绍,何夕与林婧向许念点头问好,而云帆,却以别样的眼神看着许念,像看着一位似曾相识的朋友,甚至是情人。

“我叫许念,欢迎你们来。”许念转头看向咖啡店靠里的地方,“阿兰,你也出来打个招呼。”

正当何夕、林婧与云帆都在猜想许念话中的阿兰是她女儿还是她店员时,墙角处慢悠悠走出来一只纯白色的羊驼。云帆脸色平静,何夕立刻瞪大了眼睛,林婧则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立即上前几步,去抚摸阿兰的脑袋:“好可爱,它就是阿兰吗?”

许念点了点头,何夕也围了上去,与林婧一起对着阿兰一阵感叹,全然忘了他们是来吃东西的,而不是来研究羊驼的。云帆似乎对阿兰兴趣不大,总是偷偷去看已站到柜台后的许念。许念在低头看手机,她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云帆的目光流连于那未被长发遮挡的半张脸。不久,刘致致提醒他们:“你们要什么咖啡和甜点?我给你们做。”

三人这才找了一张桌子坐定。点完单后,林婧与何夕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聚集到阿兰身上。阿兰站在墙角,正吃着玉米和青草。刘致致去后厨忙了一阵后,许念走进后厨端来了三杯香草拿铁和一份芝士松饼,她将芝士松饼放到云帆面前说:“致致说你急着去补课,所以先给你做的。”

云帆的眼睛与许念对视的一刻,他回忆里的许多画面就像变成一张张照片,在旋转在坠落,在开放在凋谢。他仿佛觉得胸口有一阵刺痛袭来,提醒他幸福如泡沫而孤独为永恒,提醒他宿命有轮回而希望尚存在。他目光凝滞,哽咽着说出一句“谢谢”时,许念已经走回柜台了。

林婧意识到云帆有心事,拍了拍他手臂说:“云帆,怎么了?”云帆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我得走了,芝士松饼你们吃吧。”说完,他便急匆匆走出店门。于是白色的圆桌旁只剩何夕与林婧,两人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云帆是赶时间。他们分掉云帆的芝士松饼,一边聊天一边等他们的蜂蜜面包和金枪鱼三明治。

“我总觉得阿兰脸上缺点什么。”林婧看着正在咀嚼玉米粒的阿兰,对何夕说。

“阿兰的脸挺漂亮啊,缺什么?”何夕问。

“阿兰脸上缺点腮红。”林婧从包里取出口红,递给何夕,“你去涂在阿兰脸上,涂了腮红的阿兰会让你大吃一惊。”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涂?”

“因为阿兰更喜欢你。阿兰既然叫阿兰,肯定是只母羊,所谓异性相吸,你是知道的。”

何夕架不住林婧的鼓动,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乐于帮林婧实现她的怪异想法。他接过林婧的口红,蹲到阿兰面前,在阿兰左脸上涂了乒乓球那么大小的一片红色。何夕回头对着林婧得意地笑,林婧也给他竖起大拇指。而后,何夕想在阿兰右脸也涂上一片红色。他刚把口红杵到阿兰右脸上,阿兰便气愤地往后退了两步。突然,阿兰缩起脖子,微微仰头,运足了力气,就往何夕头上喷了一注口水。

见到这一幕,林婧站起来笑得合不拢嘴。何夕吓得赶紧退回林婧身旁,他把口红扔到圆桌上,用袖子擦拭脸上的口水,愤愤地说:“林婧,我算是再一次上了你的当。”何夕话里的“再一次”,意指前天晚上在缙湖中偷天鹅蛋不成而掉入水中的事。

何夕脸上还有一小片青草叶子,是阿兰向他吐口水时喷上去的。直至何夕把所有口水擦掉,那一小片青草叶子还留在他脸上。林婧盯着何夕喜感的脸,笑得更厉害了。她示意何夕,他的脸上有别的东西,何夕伸手在脸上抹来抹去,就是赶不走那片青草叶子。林婧只好伸出手,在何夕脸上拂了一下。何夕感到一瞬间的温柔,短暂划过自己的脸,瞬间又隐去了。他心中因林婧而生的那片湖泊,再次漾起一片涟漪。

刘致致端着蜂蜜面包和金枪鱼三明治走过来时,刚好看见林婧的手从何夕脸上落下。她的脚步不由得顿住,沉默片刻后,她走到林婧身旁问:“林婧姐,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林婧告诉了刘致致阿兰向何夕喷口水和青草叶子的事,刘致致也忍不住跟着林婧笑了很久。何夕却尴尬地板着脸,十分难堪。刘致致很快忘了林婧替何夕拂去青草叶子的这个细节,但她不知道,在经过许多这样的细节以后,一切就都变了。

吃完东西,何夕还是追着阿兰玩,试图修复与阿兰的关系。林婧则在咖啡店里四处闲看,她居然在书架上发现了今天在图书馆没有借到的《呼兰河传》。临走时,她对许念说:“念姐,《呼兰河传》能借我看几天吗?”

“店里的书向来是不外借的,可你是致致朋友,当然另当别论。”许念答应了林婧。

林婧与何夕从咖啡店出来时,不到下午三点。云帆去补课了,林婧觉得回宿舍无聊,便希望何夕陪她在熙街上逛逛,何夕当然乐意至极。他们逛着逛着,来到一家小店,林婧在一对一高一矮的小熊玩偶前站了许久。较高那个小熊的手背在后面,握着一支玫瑰,较矮那个小熊的手也背在后面,握着一颗桃心。林婧忽而说:“何夕,我看得出致致很喜欢你,你不挑个礼物送给她?”

何夕对林婧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转移了话题:“你很喜欢这对小熊?”

“是挺可爱。”说着,林婧走出小店。

“那你为什么不买?”何夕跟在林婧身后问。

“喜欢为什么一定要买?买了或许就不喜欢了,许多东西就是得不到才深刻。”林婧说完,何夕不禁想起云帆所说的话——这个女孩真是歪理很多。但他细细推敲她的歪理,又觉得不无道理,反正他无法反驳。

两人往学校走,走在景苑路上时,何夕看着林婧手里的书问:“《呼兰河传》,讲的什么?”

“你要想知道,就自己看。”林婧说。

“我猜你也不知道,你不也才拿到这本书。”何夕撇了撇嘴。

“胡扯,”林婧语气激动,“我家里有这本书,我读过好几遍,我向念姐借,是因为宿舍没有。”

景苑路连着学校北门,从北门进去,再往前几步,就是梅园。林婧住在梅园。

“林婧,诗社的下次活动是什么时候?”分别时,何夕问。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感冒发烧好利索了吗?”林婧打趣说。

“放心,健康得很。主要是,”何夕停顿了下,“主要是,我想再次见到云帆。”说话时,何夕不应景地咳嗽了两声,他所说的“健康得很”不攻自破。

“你什么时候不咳了再说吧。”林婧笑了笑,“云帆这么有魅力吗?你也喜欢他。”林婧将话里的“也”字说得既轻又快。何夕这个男孩,太过于大大咧咧了,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林婧话里的“也”字。他仍是大大咧咧地说:“云帆人很好,不像你,总是整我。”

“下次你带上致致吧,她现在也是我们诗社一员了。”

“我们诗社什么时候门槛这么低了?我入社时,可是发表了演讲的。况且,致致也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不是学校的学生怎么了?活在世上,何必在意那么多条条框框。我喜欢致致这个女孩,你倒是奇怪,反而不替致致说话。”

何夕被林婧训得哑口无言,俨然一副学弟不敢忤逆学姐的模样。他正好在林婧宿舍楼下取了自己的单车,单车是前天晚上从松园骑过来暂放在梅园的。何夕独自骑着单车回松园,松园与梅园之间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就像他与林婧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昏时,云帆补完了课。他没有径直回学校,而是又来到念念咖啡。他走进咖啡店时,许念像中午时那样热情地迎上来说;“致致不在,她出去买东西了。”

云帆深情地望着许念,略显紧张地说;“我来找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像我姐姐。”说完,云帆便像中午时那样,急匆匆走出店门。许念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当刘致致回来时,许念向她问及此事。然而刘致致也同样迷惑,因为她与云帆相处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三小时,未曾知道云帆有一个姐姐。

对于此事,许念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终于有了些头绪,但也不甚了然。不时地,云帆会独自来到念念咖啡。与何夕和林婧第一次来时,云帆抿了一口刘致致为他煮调的香草拿铁。此后,云帆每次一个人来咖啡店,点的都是一杯香草拿铁,然而就连一杯香草拿铁,他也总喝不完。实际上他无心于此,他的心思在许念身上。许念在店里走动时,他老是偷偷看她。看她有时将长发别在耳后,看她有时将长发纨于头顶;看她有时妆容讲究,看她有时不施脂粉;看她有时穿戴用心,看她有时穿戴随性;看她为顾客端去咖啡时总是暖心一笑,看她偶尔也神色颓然。云帆在看许念时,云诗仿佛就站在他视线里。他将许念与云诗进行对比、区分、融合,以填补痛失云诗的巨大空落。许念当然能够感觉到云帆对于她的格外在意,有一次,她为云帆端去香草拿铁时,忍不住问他:“云帆,原谅我的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你所说的那个姐姐,是去世了吗?”

云帆平静地说:“她结婚了,她很幸福。”许念对于自己的盲目猜测,抱以满脸的歉疚。云帆似乎并不在意,他难得莞尔一笑,问许念:“你店里这么多书,那你喜欢诗歌吗?”

许念肯定地说:“当然。”云帆听到这两个字,觉得这一个多月来的无数次偷偷凝望都有了归属,而眼前的许念与他心中的云诗,仿佛在那一刻彻底重叠。他差点脱口而出:“那你能为我读一首诗吗?”但是他没有。

不久,林婧也来了一次咖啡店,她来归还她热爱至极的《呼兰河传》。她将《呼兰河传》又细细读了一遍,也许是第九遍,也许是第十遍。这一次阅读,林婧下定了一个决心:她要去一次呼兰河,并带云帆一起去,除云帆之外,不带任何人。林婧刚走进咖啡店,许念像盼望了她许久似的,拉着她问:“林婧,你知道云帆有一个姐姐吗?他最近来了很多次,说我很像她姐姐。”

林婧立刻明白了许念的话,不由得联想到这段时间里云帆如何在许念身上找寻云诗的影子,甚至怀疑云帆是不是已经喜欢上许念。今年夏天的那个深夜,林婧与云帆在南山俯瞰山城夜景时,云帆向她讲述了他的过往,林婧一度以为云诗已经走出云帆的记忆。但她现在觉得,云帆仍旧沉浸于云诗曾经为他营造的缥缈世界。但林婧不会拆穿云帆,她是心疼云帆的,心疼不失为一种深厚的爱。她更不可能伤害云帆的自尊,去戳破他的幻梦。林婧看着许念,认真审视她的相貌,但她发现自己很难找到许念与云诗的相似之处。然而为了维护云帆的那个幻梦,她向许念解释:“云帆的确有个姐姐,她叫云诗,你和云诗长得还真有些像。云帆与云诗感情很好,但云诗现在远嫁他乡,云帆这个人比较怀旧。”

林婧原本希望自己与云帆的感情,最好如细水长流,缓缓汇聚成江海。她可以等他,用时间为他治愈伤口,她可以耐心地将自己的点点滴滴慢慢植入云帆的眼里和心底。但离开咖啡店后,林婧的想法变了。她突然明白,时间和宿命不会等待和将就任何人。她正深爱着云帆,当然可以尽快拥有云帆。她推翻了自己上次对何夕说的话:许多东西就是得不到才深刻。她再次去到那家小店,买走了那对一高一矮的小熊:较高那个小熊的手背在后面,握着一支玫瑰,较矮那个小熊的手也背在后面,握着一颗桃心。

Part02

一月,是年的一月,因为年已经过去了。深冬,是山城的深冬。山城深冬的某个周五,山城欲雨不雨。深而浓的雾,笼罩在大地之上、琼楼之间,像吞噬一切。然而崎岖山河里的悲欢,又与浓雾无关。

云帆走在雾里。

他要往城里去。大学城不算城的,虽然这里也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云帆听说城里的药便宜一些,他要去城里买药。近来,他的身体愈加糟糕。他常常觉得手指僵硬,视物模糊。此外,云帆还有另一件事要做。他穿过萧瑟冷清的校园,来到东门外等车。他的身上是一件灰色的连帽外套,背上还是那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侧面夹袋里的水杯续满了水,用于他不得不每天几次服下的药。这些药,就是云帆惯于向别人所说的维生素。

一辆公交车从马路对面绕了个弯开过来,云帆跟在人群后面排队上车。始发站的好处,是很容易得到座位。云帆找到车厢中部的一张单人椅子坐下,司机开了暖气,加上陌生乘客的体温,不多时,车窗便模糊起来。云帆伸手在车窗上划出一片清晰的区域,他的视线从这片清晰的区域穿出去,早些年的回忆翻涌而来。他在那回忆里,看见了云山。

云帆在云山长大。在云山的南面,从山脊一直到山麓,稀稀疏疏住着上百户人家,这些人家大多数都姓云,云山因此得名。

在云山,云帆拥有三位母亲。

抛弃云帆的生母,也许再也不可能与云帆谋面,也许早已死去,也许还活在人间。云帆至今不知道他的出生,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境。小时候,他听山里的人说,他的养母在一个冬天,就像与今年冬天一样清冷的一个冬天,在泥泞小路旁的草丛里发现了他。他被放在一个竹筐里,身上裹着褴褛的棉布。

云帆在五岁时,恰是他可以记事的时候,得知自己并非养父和养母亲生。某个雨雪天的傍晚,云帆养母坐在木凳上,双脚紧紧围着地上快要熄灭的一炉煤火,就像在极力挽留煤火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热量,以温暖她羸弱的身躯。云帆依在养母身旁,也感觉浑身发冷。天色黑尽的时候,养父回来了。养父推门进屋,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长筒胶鞋,胶鞋上的泥团被他带进屋里。养父身上的深褐色尼龙大衣,显得邋遢又潮湿,仿佛漫天的雨雪,也被养父带到屋里。养父脱掉长筒胶鞋和尼龙大衣扔到地上,见家里没有烟火气,大发雷霆:“烂婆娘,饭也不烧,老子累了一天,回家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云帆养母患病多年,勿说承担农活,就连烧饭,养母也时常力不从心。养父只得在水缸里舀上一瓢冰水,抖动着喉结吞咽下去。而后,养父把水瓢重重摔到地上,幽黑的屋子里响起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更尖厉的骂声:“妈的,本就是一个病秧子,还捡来一个病秧子,还不如老子一个人过快活。”

养母不敢吱声,也没力气吱声,只在脸上淌下无声而绝望的眼泪。她死死护住云帆,仿佛云帆是她还活着的唯一原因。也就是在这天,年仅五岁的云帆又一次遭遇了养父的暴躁脾气,还听见了养父话里的“捡”字——这个字永恒地刻进了他心里。

“两个病秧子,都去死。”养父扔下这句话,便摔门而出,扑到那雨雪里寻酒去了。

一语成谶,三年后,云帆养母真的死了。在养母闭上双眼之前,她唤云帆到自己卧房里。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昏暗房间,散发阴湿的霉味。房间里有一张朱褐色的方柜,方柜上摆满养母的药盒与药罐,药盒与药罐之上,落满厚厚的灰尘。蜘蛛在房间内四处结网,地面上尽是蚊虫的尸体,木头为骨架泥灰为辅材的墙壁,好似随时可能坍塌。养母躺在一张破烂的木床上,呼唤云帆的声音遥远得如同从地狱之谷传来。八岁的云帆掀开灰黑的蚊帐,看见养母脸色惨白,瘦骨嶙峋。养母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云帆的手,对他说:“云帆,我不能陪你了,但你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知道吗?你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话音刚落,养母便闭上了沉重的双眼,都来不及看见云帆掉落的眼泪。云帆不肯放开养母的手,一开始养母的手还是暖的,只是显得很重,慢慢地那只手变冷了,慢慢地像石头那般僵硬。云帆跑出房间,跑到一片玉米地里找到云诗,他扑到云诗怀里嚎啕大哭,等哭得累了,他才哽咽着说:“姐姐,我没有妈妈了。”

如今,在养父的诅咒之下,云帆到底还活着。而他的第三位母亲,也就是他的后母,和他的养父一样,是如刺一般的人。

公交车驶入一个长长的隧道,从隧道另一侧穿出时,车窗上被云帆画出的那一片清晰区域,变得模糊起来,云帆脑海里翻涌的回忆慢慢消散。再过两个站,他下了车。他来到网上查询过的那间药店,一个身上套着白衣服的女人,热情地向他走来:“小伙子,你需要什么药?”

“降血压类的药在哪里?我自己看看吧。”他说。白衣服的女人引他到一个药架旁,他开始细细找寻自己平时吃的那些药。他一下子拿了二十多盒,白衣服的女人面露喜色。

“这个药有其它厂家的,药效一样,但价格便宜,你要不要换一下?”在柜台旁,白衣服的女人举着一个白色的药盒子,灿笑可掬。

“不用了。”云帆冷冷地说。

白衣服的女人又极力劝说了一番,但云帆表情始终冷漠,最终,白衣服的女人只得悻悻地将二十多个药盒一个接一个扫了码,她简单操作了几下收银机后说:“四百八十六元七毛。”

云帆从书包里拿出钱包,又从钱包里取出五张红色纸币,递给白衣服的女人。白衣服的女人一边翻找零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多降血压的药,给家里老人买的吧?”

“我自己吃。”云帆接过零钱和装满药的大号塑料袋子,淡然地笑了笑。走出药店,他穿过一片广场,走过一座天桥,来到另一个公交站台等车。他要去另一个地方,办另一件事。先前还欲雨不雨的天空,终究还是飘起细雨,细雨细得就像铺开了一张巨大的丝网一样,密密织着人群,织着车流,织着建筑,织着万物。公交车开过来,人们蜂拥而上,似乎都急着冲破这细雨织的丝网。

这趟车上,云帆没有寻到座位。他挤进一个靠窗的空隙,一只手握在窗边的横杆上,身体蜷在人丛中。在逼仄的空间里,他悬着的另一只手,忍不住再次在模糊的车窗上划下一片清晰的区域,回忆又在这片清晰的区域里翻涌起来,带他的思绪回到八岁那年,他的养母下葬那天。

云山里的人,向来是特别讲究期辰的。乔迁和结婚这等喜事自不用说,立碑与安葬也是必然,有时候就连杀一头猪,也要看个日子。云帆的养母下葬时,他的养父却很随意。得知养母咽了气,养父便召集几个较亲的本家,合计着尽快把养母下葬到云山的北面去。云山北面相比于云山南面,是很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并非山峦的起伏或者草木的兴衰,不一样的是,南面为一户又一户的人家,北面却是一座接一座的坟冢。

从云山南面去往云山北面,那些年只有狭窄的石板路。路上的石板没有铺全,人走在上面,难免要踩进几处泥沟。云帆养父没有为云帆养母准备棺木,养父找到一张废弃的晒垫,锯掉晒垫多余的部分,将养母尸体裹起来,扛在肩上上山。云帆也跟随养父上山,随行的还有云帆的几位叔伯。一行人走在不常有人走的小路上,天色尽黑,没有下雨,也没有星光,是个不时刮着风的阴天。云帆的几位叔伯中,有的拿着锄头,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提着燃香和纸钱。云帆跟在最后,他空着手,没有流泪,也没有人与他说话,他像是可有可无的样子。他的平底胶鞋里灌满了泥浆,他光脚踩在鞋底,就像踩着两块滑溜的冰。

到了山顶,即将转下坡路时,云帆的几位叔伯起了争执。大伯和七叔认为,可以将云帆养母葬在云家已故前辈们的坟冢后方。其他叔伯则认为,云帆养母这个女人一生晦气,与已故前辈葬于同一地方,恐怕对云家不利。最终是少数服从多数,当然云帆不算其内。不久,云帆养父和几位叔伯找到一片离云家已故前辈们坟冢较远的竹林,用锄头在竹林里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将云帆养母放进去,覆了土,未立墓碑,点上几炷燃香和一沓纸钱,便了却了这桩丧事。

云帆在离开养母的坟冢时,四处张望那片黑暗的竹林,骤然风起,在竹林间吹起空灵的回响。云帆养母似乎并不孤独,因为竹林里还有许多坟冢,葬着许多与养母一样无名的人。云帆就是在那天夜晚,明白了养母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你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凌晨时分,云帆才回到家里,云帆养父与云帆叔伯们喝酒去了,家里空空荡荡。云帆的平底胶鞋破了,他感到脚底冰凉。他蜷缩在屋角,屈膝而坐,脑袋埋在腿上,等待天明。迷糊中,他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他睁开眼,看见云诗站在身前。云诗将云帆带到她家,生了柴火,用铁锅烧了半锅热水,倒入木盆里。她将云帆灌满泥浆的平底胶鞋脱掉,为他洗脚。云帆的脚底被石子磕出许多细小的伤口,云诗轻抚那些伤口,就像轻抚自己的伤口一样。夜深,云诗让云帆留在自己房间里,安抚他,直到他躺在她的床上入睡。那年云帆八岁,云诗十七岁。

这趟公交车行到半路时,车厢里空出了很多座位。云帆一直站着,没有坐下。他下车后,步行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处陵园。接待他的是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微胖、圆脸、头发整洁、特别明亮的笑容。西装男子带云帆到会客厅,开始流利地介绍陵园情况。在云帆听来,西装男子就像在背诵他来之前在网页上查到的关于这个陵园的那些广告文字一样。但云帆没有打断西装男子,只是点头微笑,像不曾看过那些广告文字。

“先生,听完我方才的介绍,您是否还有其它需要了解的?”西装男子礼貌地问。

“我这次只是来询价,你给我一个价格区间,我凑够了钱再来找你。”云帆说。

西装男子建议云帆进陵园看看,因为墓地的位置、朝向、环境等,都是决定价格的因素。云帆表明自己并不很在意西装男子所说的那些因素,最终向西装男子索要到一个较低的价格,心里有了数,便道谢离开。西装男子将云帆送至陵园大门时问:“您是给长辈买墓地吧?”

“我给自己买。”云帆淡然地说。西装男子面露尴尬的神色,赶忙奉承道:“现在墓地价格涨得快,先生您很有远见。”

“迟早的事,不如先做了。”

云帆走出陵园,乘坐另一趟公交车回大学城。他今天格外想念云诗,云诗与他在同一座城市,却犹如生活在两个世界。他知道,如果他告诉云诗他想见她,云诗一定会不顾一切与他相见。但他不能那样做,因为一个具有先天性身体缺陷,并热爱绝望且倾心死亡的人,不能给任何人带去温暖。他希望云诗幸福,希望这个世界善待她。

云帆下了车,不禁又一次来到念念咖啡,但许念不在,是刘致致在看店。在云帆来了多次以后,阿兰似乎也认识了他。阿兰会主动走到云帆身旁,真的像带着笑容一样,用它毛茸茸的脸蛋触碰云帆的膝盖。但云帆总是冷着脸,他对于能令常人开怀的事情,似乎无动于衷。他还是点了一杯香草拿铁,坐在角落里凝望窗外。不久,他将笔记本电脑从书包里取出来,打开电脑,然后找到电脑E盘里一个命名为“云山以南”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里存的全是他的日记,前前后后几百篇。他新建了一个文档,在文档苍白的页面里,开始写他今天的日记。直到写完日记,他才走去柜台与刘致致告别,刘致致看到云帆的凝重脸色,她问:“云帆哥哥,你有心事吗?”

云帆疲惫地笑了笑,他说:“这个世界就像一片荆棘,每个人都有伤口。”

寒假来临之前,林婧没有再次以诗社的名义将诗社仅有的四个成员聚集起来实施她新的冒险计划。事实上,她在全心寻找一种能够走进云帆内心的方式,然而又全无结果。当她见到云帆时,并不提及许念,也不提及云诗,可云帆总是沉默,有时看起来甚至心事重重,林婧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而何夕介于林婧对他与刘致致之间本该是恋人关系的期待,未曾单独约林婧见面,但林婧总是让他*牵梦绕。他唯一得以靠近林婧的机会,是两人共同选修的《影视鉴赏》。在最后一次课上,老师讲到一部非常小众的西方电影,让学生们针对该电影写一篇不下于六千字的影评发送到她邮箱,作为此门课程的期末考核依据。何夕知道此学期可能不会再见到林婧了,便声称自己愚笨,唯恐课程挂科,希望翌日与林婧在自习室一起复看老师在课堂上所播放的那部小众电影,然后探讨怎么写影评。但林婧拒绝了他,林婧让何夕去找刘致致,因为林婧觉得何夕理应去找刘致致,且刘致致比自己更富才华。然而何夕最终也没去找刘致致,自己写了影评并顺利过关。

刘致致倒是经常来何夕学校,她喜欢在何夕学校的食堂吃饭,因为相对于熙街,学校的饭菜售价更为便宜。何夕学校里的很多地方,比如云湖和缙湖、图书馆、山顶的亭子,刘致致都让何夕带她去过。天气好的时候,何夕会去松园旁的篮球场打球,刘致致便握着一瓶水站在场边陪他。与何夕一起打球的那些人,皆以为刘致致是何夕女朋友。

何夕唯一的一次主动,是去念念咖啡给刘致致送车票。寒假来临,何夕去车站乘车前,拉着行李箱来到念念咖啡,他走进店里,站在柜台后的许念说:“何夕,你来了。”

“念姐,上午好。”何夕走到阿兰的小窝旁,把藏在衣兜里的花生米放到阿兰铁盘里。他今早在食堂吃早餐时,特意向食堂阿姨索要了花生米。他想用这种方式讨好阿兰,以免阿兰再次喷他口水。

“你找致致吗?她在厨房里。”许念转向柜台后的厨房,“致致,何夕来了。”

何夕摸了摸阿兰的脑袋,走向柜台。刘致致从柜台后的小门里走出来,她穿雪白色的短款羽绒服,手臂上戴着两只小巧的碎花袖套,灿灿地笑着说:“我让你等我几天,你都不肯。”

“室友都走了,我太寂寞。”

“你可以每天都来咖啡店的,阿兰可以陪你玩,”刘致致将声音降低,表情腼腆,“不也还有我。”

“致致,你要是想与何夕一起回家,就先走吧。”许念说。

“票都买了,还是算了。”刘致致有些失落。

“这是车票,”何夕拿出一张纸质车票递给刘致致,“在陈家坪,你别跑去菜园坝了。”

“知道了。”刘致致接过车票,“你几点的车?”

“十一点半。”何夕回答。刘致致看了一眼收银机上的时间,焦急地说:“都十点了,你还不赶紧?”

“不要惊慌,都在控制之内。我就喜欢压哨绝杀的感觉,就像在球场上一样。”

“你不也有绝杀超时的时候。”刘致致投以何夕鄙夷的神情,既舍不得他走,又推着他走。但何夕立在原地,似乎还有别的事,他说:“念姐,我也要借下《呼兰河传》,林婧把书还回来了吗?”

“还回来了,我去拿给你。”许念走到白色书架旁,取下书递给何夕。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看书了?”刘致致疑惑,一向十分厌恶写作文的何夕,怎么主动研究起小说了。

“人总会变的。”何夕随口说出这句话,却像在讽刺自己。他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去握行李箱的拉杆,“我走了,老家见。”刘致致向何夕挥了挥手,目送他走出咖啡店。阿兰在小窝旁,嘴里发出细碎的咩咩声,阿兰把何夕的花生米吃完了。

何夕果然压哨绝杀了开往岭县的班车。他刚上车,班车随即开动。班车的车窗全然封闭,头顶是行李架,嘶嘶冒着暖气。班车里有小孩、有老人,还有许多外出务工返乡的工人。人们身上的各种气味在逼仄的空间里混合,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味。班车开出不久,车厢内鼾声四起,也有乘客大声讲话,加之挂在顶棚上小电视机的声音,整个车厢十分嘈杂。何夕在这样纷扰的环境里,却迫不及待地想要阅读那本林婧读过很多遍的《呼兰河传》,他希望以这种方式,更知晓林婧的志趣和心性。他翻开书的第一页,开始细细阅读起来: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林婧是在正月初六那天,才知道云帆没有回家过年。而她更为不知的是,自从云帆在高中毕业后离开云山,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放假后云帆一直住在宿舍,睡觉、看书、看电影、写日记或者出门兼职,吃饭在熙街为数不多的仍营业的小餐馆。他作息十分规律,而忍受孤独这件事情,于他而言似乎非常容易,甚至可以这样理解:与其说他在忍受孤独,毋宁说他在享受孤独。所以正月初六下午,当林婧开车到学校接云帆去她家吃晚饭时,云帆的内心是很抗拒的,但他内心又有柔软的一面,这柔软的一面让他往往不擅长拒绝。当云帆走进林婧家里时,林婧家客厅的宽敞和华丽并没有让从山沟里走出的他感到自卑和胆怯,而是一种遥远和陌生。饭桌上不见林婧父亲,只见林婧母亲和林婧母亲娘家的一众亲戚,林婧告诉云帆,她的父母早已离异。单身的林婧母亲能够创造富裕的家业,足见母亲的强大。强者往往更青睐强者,所以云帆拾起筷子的那一刻,林婧母亲便问:“云帆,你爸爸妈妈是什么单位的?”

单位这个词云帆当然明白,这个词在林婧母亲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具有很重的分量。但云帆让林婧母亲失望了,他说:“我父母种地,他们是农民。”

林婧母亲和林婧母亲娘家的一众亲戚听后,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很是不理解林婧这位千金小姐怎么会带一个穷小子到家里用餐。接着,他们像审问犯人一样,轮流问了云帆许多奇怪的问题,问到如何辨认山里的蘑菇是否有*,问到农村喝的水里会不会有蛇,甚至问到乡下养的猪是吃水稻还是玉米。对于大部分问题,云帆如实作答,而某些问题,云帆只好抱歉,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云帆在询问自己的那一群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就像是雾霾天里血红的残阳。饭菜吃到一半,林婧听不下去了,她将手中的碗筷重重地往饭桌上一放,激愤地质问饭桌上除云帆外的所有人:“你们感觉很痛快,是吗?”

林婧母亲和林婧母亲娘家的一众亲戚都傻了眼,楞楞地不知道说什么。林婧拉起云帆的手走到车库,准备开车和云帆去别处。云帆却不肯上车,他歉疚地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你回去认个错,我打车回学校。”说完,云帆便往外走。

“云帆,对不起,我本以为,我可以给你一点温暖。”林婧紧跟在云帆身后,她哭了。

“那你让我一个人走,别再为难我。”云帆语气冰冷,他的脸上又浮现沉默的孤独。林婧停住脚步,看见云帆躲进一辆出租车,她没有跑去追他,也没有转身回家,而是蹲在原地哭了许久。云帆坐在出租车的后排,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之外,这座城市灯火辉煌,街灯与霓虹,绚烂得就像这人间的悲伤与绝望无处躲藏一样。

Part03

念念咖啡有时是冷清的,尤其在工作日。刘致致在咖啡店上班,虽然赚得不多,但是轻松且自由。空闲的时候,她喜欢阅读咖啡店里的书,咖啡店就像她遇见的某座图书馆,而林婧喜欢的那本《呼兰河传》,她也看了。每天夜晚,咖啡店打烊时,刘致致走上阁楼便会带上一本书,在入睡前看上几页。阁楼装修成的卧室虽然狭小,却十分温馨。卧室有一扇可以看到熙街的窗户,墙壁被粉刷成天蓝色。睡床正前方的天蓝色墙壁上,悬着一个大约一尺宽两尺高的相框。相框中有一张相片,相片的背景为楼下咖啡店的一角——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墙壁以及白色的书架。相片里的一双男女,肩膀紧紧靠在一起,比着一对十分合拍的剪刀手。相片中的女子自然是许念。许念身穿黑色大衣,黑色大衣内为一件鲜红色的高领毛衣,她笑容明媚,暗红色的长发微微卷曲。而相片中的男子,刘致致在住进阁楼一个多月后才知道,他叫苏离。苏离身穿黑色休闲西装,西装内是一件纯白色衬衫,他的脸庞瘦削,齐整的短发,笑容如许念一样灿烂。

许念告诉刘致致,苏离曾经是她男友,但苏离走了。刘致致问为什么苏离要走时,许念只是黯然地说:“也许流浪是他的信仰。”

阁楼墙壁上的那张相片,是在五年之前,咖啡店开业那天,朋友为许念和苏离拍的。事实上,咖啡店的生意不太好。有人离开,所以有人等待。许念守着这咖啡店,便是等着苏离回来,等苏离把风尘和疲惫带回来,也把山海和星辰带回来。不是不存在一种方式能让苏离在回心转意时找到许念,而是,许念守着念念咖啡,是在坚守她与苏离曾经的梦。

每个星期大概有两天——咖啡店不忙的时候,刘致致可以离开咖啡店,自由安排她的事情。刘致致最近萌生了一个想法:她要陪何夕一起听课。她知道可能自己听不懂什么,不过她很想感受大学课堂的氛围,尤其是感受与何夕坐在同一间大学教室里的氛围。昨晚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何夕,何夕对此毫无异议,因为常有学生翘课,教室里空桌很多。昨晚何夕还告诉刘致致,林婧邀请她参加新的冒险计划。刘致致准备今早去陪何夕听课,听完课,正好随何夕一起去找林婧和云帆。

此时已是年春季,三月下旬。刘致致起床洗了头发,还化了艳丽的妆,她换上不久前在熙街买的新衣服,是一件淡蓝色的外套,然后搭配一条版型显瘦的深色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黑色帆布鞋。她早早来到第一教学楼与综合楼之间的十字路口等何夕。春天的晨光十分讨喜,校园四处吹来柔和的风。上课时间临近,何夕人没出现,只发来一条爽约的消息:“致致同学,我在看球赛,看完球赛再来找你,教室号D。高等数学老师很严,缺席一次,成绩直扣十分,你务必帮我答到。”

收到消息,刘致致郁闷至极,不禁在心里暗自斥骂何夕,真想就此返回咖啡店。离上课时间还剩十分钟,刘致致虽不确定何夕成绩会不会真的被扣十分,但还是隐隐为他感到担心。她急忙跟上一群赶去上课的学生,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教室D。

这是刘致致第一次进大学教室,大学教室与高中教室不太一样。大学教室更宽,可以坐上百人,课桌是光秃秃的,没有摞得高高的书本。刘致致怯怯找到一个边角的位置坐下,她没有课本,只好把手臂压在课桌上,端端正正坐着。周围的学生都用陌生的眼神打量刘致致,刘致致看他们也非常陌生。

上课铃声一响,授课老师果真要点名了。授课老师看起来虽然年轻,但已微微驼背,一副憨憨的长相,戴着很厚的镜片,方脸,两颊上布满黑色的胡茬。授课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一张表格,开始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地念。教室里学生很多,刘致致不知道授课老师是否恰好认识何夕。授课老师每念出一个名字,刘致致心里就紧张一次。在授课老师大约念了五十个名字之后,刘致致终于听到何夕的名字。

“何夕,”授课老师停顿片刻,没有听到应答,增大分贝又喊了一声,“何夕!”

“我在。”刘致致声音很小,肩膀颤抖。别的学生都答的是“到”,只有她答的是“在”,还加上了第一人称“我”。她的这一声应答,立刻引来几十双目光。教室里与何夕同专业的学生,都很诧异怎么突然冒出一位陌生女生帮何夕答到,许多人还因此窃窃私语。授课老师似乎没有听见刘致致的声音,很快,授课老师又在讲台上喊:“何夕在哪里?举一下手。”

刘致致歪着头把手举起来,眼睛看向别处,不敢看任何人。真是万幸,授课老师并不认识何夕。点名册上应该也没有标注性别,而“何夕”这个名字,又可男可女。授课老师看到刘致致举起手后,便接着念下一个名字,刘致致算是躲过一劫。不过整个课堂期间,她心神不定,简直如坐针毡,授课老师讲的微积分她一句都听不懂。同时,她也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氛围中,看着知识渊博的授课老师讲课授业,她不禁自疑:错过大学,到底会错过什么。

宣告课程结束的铃声一响,学生们便一哄而散。刘致致赶紧拿出手机给何夕打电话,迫不及待要质问何夕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她在脑海里预想了一些骂何夕的词,但令她更为气愤的是,何夕竟然没有接电话。这时,丁影向刘致致走来,他笑盈盈地说:“何夕这小子,居然找位女生帮他答到。”

“你是?”刘致致表情腼腆。

“我是何夕室友,你呢?”丁影问。刘致致思量了片刻,想到自己不是本校学生,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与何夕的关系,脑瓜一热居然撒了个谎:“我是他姐,我叫何晨。”

“你爸妈挺会起名字的,晨夕刚好相对。”

“是啊,”刘致致感到一种莫名的乐趣,越说越离谱,“我在早上出生,所以我叫何晨,我弟在傍晚出生,所以他叫何夕。”

“早上我出门时,何夕还在看球赛,我以为他肯定会被老师记一次,没想到他居然让姐姐替他答到,真是有心。”

“何止有心,简直缺德。好心帮他答到,现在他连电话也不接了。”刘致致切切地说。

“球赛早结束了,今天雷霆大胜湖人。”丁影得意洋洋,“何夕此时应该在睡觉吧,他睡觉时喜欢将手机调成静音,你找他有急事?”

“我们约好了去诗社参加活动,时间快到了。”

“要不你和我一起回松园,我去宿舍把何夕叫醒,让他下楼找你。”丁影提议。

刘致致随丁影来到松园,看着丁影小跑进宿舍楼。她站到一棵梧桐树下等。丁影没有猜错,何夕确实是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沉,开门声都没吵醒他。丁影站上何夕的板凳,抽出卡在书本里的签字笔,戳了戳何夕额头。何夕迷迷糊糊睁开眼,丁影激动地说:“何夕,要事相报!”

“我知道,我湖输了16分。一分一顿饭,一顿不少你。”何夕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

“16顿饭我不要了,我要你做我小舅子,我对你姐一见钟情了。”丁影的神色既显期待又显兴奋。何夕懵着脸,掐了掐自己手背,能感觉到疼,分明不是梦。他吃惊地问:“我是独生子,哪里来的姐?”

“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拐,这么漂亮的姐,当然介绍给我,我可是你救命恩人,想想你发高烧时,医院。你快起床,何晨还在楼下等你。我答应她上来叫醒你,虽然是一件小事,可第一印象相当重要,这件小事我必须替你姐办妥。”丁影说完,将睡意朦胧的何夕从床上强拽了下来。何夕被丁影搞得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这何晨是何方人物,不禁臆想自己是不是真有个失散多年的姐姐。他衣服都没穿齐,拉着丁影几大步跨到阳台,极力朝楼下张望,寻找自己的姐姐,着急地问:“何晨在哪里?”

“那棵树下,看到了吗?”丁影指着一棵梧桐树,将何夕的目光引到梧桐树下。何夕远远看见一位长发女生穿着淡蓝色外套和深色牛仔裤站在树下,不确定地说:“看不太清楚,”他停顿片刻,接着问:“刚刚她是不是在课上帮我答到?”

丁影点了点头说:“你居然找你姐帮你答到,幸亏你名字不男不女,老师没分辨出来。”

何夕恍然大悟,带着鄙夷的语气说:“瓜娃子,她不是我姐。”

何夕急忙去床上拿起手机,看见好几个未接电话,而与林婧和云帆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迅速穿好衣服,去盥洗池前刷牙洗脸。现在换作丁影一头雾水了,他追在何夕身边问:“她不是你姐,那她是谁?”

何夕匆匆拿起手机和钱包,来不及给丁影解释,只说:“我先走了,晚上回来给你讲。”

何夕匆匆跑到楼下,上气不接下气。他本以为刘致致会狠狠责怪他一番,然而刘致致一见到何夕,就像看到雨后放晴的天空,心情格外舒畅起来,笑呵呵地说:“你跑慢点,又没人追你。”

“你什么时候改名何晨了?”何夕嘴角扬起来。

“你室友这么好骗吗?”刘致致不禁咯咯笑出声,“他现在真以为我是你姐?”

“可不是,而且人家看上你了,逮着我叫小舅子。”想到小舅子这个称谓,何夕一脸郁闷。

“碰巧见了一面而已。”刘致致表示不相信。

“可能是一见钟情。”何夕上下打量刘致致,“丁影肯定是觉得你漂亮,所以看上你了。”

“那你觉得呢?”刘致致眼中溢满期待,她才不管什么一见钟情,她只关心自己在何夕眼中是什么样子。何夕又仔细看了看刘致致今天的穿戴,他觉得她那淡蓝色的外套应该是新买的,因为他之前没有见她穿过,而她的脸颊,也确实比他印象中任何时候都白且好看,她的嘴唇也有些异样,涂了很浅的口红,就是这一点浅红,把她整张脸都点缀起来了。何夕以一种像是对小孩子讲话的语气说:“你呀,今天很用心,让人愉悦。”

刘致致听后,感到很是欣喜。她跟着何夕往学校北门走,对一路上的草木和建筑饶有兴致,就像她真的也是这座校园的学生,可她终究又不是。刘致致与何夕来到北门时,林婧和云帆已经在北门外等了许久。他们站在刻着校训的那一堵围墙下聊天,对于正月初六的那次不欢而散,两人似乎已经达成和解。云帆依然背着他的黑色书包,书包侧面的袋子里还是那个水杯。天气不冷不热时,云帆总是穿一件亚麻或者纯棉的素色衬衫。而林婧的穿戴总是令人感到新奇,今天她穿的是一套风格清新的长袖连衣裙,上身为纯净的米白色,下身为纯净的蓝绿色。她的短发更长了些,渐渐盖住耳廓和脖颈。

“你们迟到了哦。”林婧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林婧姐,何夕看了球赛还补觉。”刘致致顽皮地说,像告何夕的状一样。

“哎,”何夕叹气,“我科今天仅得了11分。”何夕并未因迟到而产生歉意,依旧沉浸在湖人队失利以及与丁影对*失败而不得不请16顿饭的沮丧之中。同为男生的云帆听不懂何夕在说什么,他好奇问:“蜗壳是什么东西?”

“何夕说的是他的偶像科比。”刘致致解释。对于科比,刘致致倒是十分了解。科比多少岁了,拿了几个总冠*,在哪场比赛得了81分,如此这些,何夕统统给刘致致讲过,刘致致也都统统记住。

“七八个大个子在球场上跳来跳去抢一个皮球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多看两本好书。”林婧对于何夕的热爱似乎有点不屑。

“是十个大个子,”何夕重复着纠正林婧,“十个大个子好吧。”

“好了,不说你那破皮球了。大家把钱和手机都交出来。”林婧的语气像是一个抢劫犯。

“林婧,你是不是又想害我?”何夕对于半夜看恐怖电影,缙湖中偷天鹅蛋,羊驼阿兰喷他口水这些事情,似乎仍心有余悸,但他还是乖乖把手机和衣兜里的两百多元纸币交给林婧。林婧没有回答何夕今天是否会害他,转而去收云帆和刘致致的钱包和手机,将其悉数装入自己的白色小包。确定大家都全部上交后,她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回趟梅园。”

“云帆,你知道林婧今天的计划吗?”林婧走进北门后,何夕问。

“我不知道,林婧也从来不提前告诉我。”云帆摊了摊手。林婧小跑着回来时,两手空空,连她自己的白色小包也不见了。看着大家惊异的眼神,林婧赶忙解释:“放心,晚上会如数归还你们。”说罢,林婧带着云帆、何夕和刘致致去北门外的公交站台等车。四人从大学城坐车到了沙坪坝,林婧去UME影城买了四张电影票。《爱丽丝梦游仙境》刚刚上映,她选的是这部电影。

“林婧,能不能给我们买点可乐和爆米花?”在林婧把影票分发给大家后,何夕问。不料林婧回绝说:“不行,经费不足。”

“你把钱收走,又不给钱花,是要干嘛?”何夕又问。

“你会知道的。”林婧狡黠地笑了笑,“先别问了,该检票了。”

看电影时,四人并排坐,林婧坐在云帆身旁,何夕非要与刘致致交换位置,坐到林婧左侧。他说换一个位置视线会好很多。电影结束,四人来到三峡广场上。下午的阳光还是格外好,何夕却饿得头脑发昏,直冒冷汗,他只在早晨看球赛时吃了点零食。他用恳求的语气对林婧说:“你把钱都收走了,是时候给顿饭吃了吧?”

“钱花完了,看电影花完了。”林婧平静地说。云帆和刘致致露出诧异的表情,何夕瞪大了眼睛问:“那我们怎么回学校?”

“这就是今天的冒险计划。”

何夕这才明白,原来看《爱丽丝梦游仙境》根本不算冒险计划,林婧脑袋里果然藏着歪主意,她是想让大家在身无分文又没带手机的情况下想办法回大学城。如果从三峡广场徒步到大学城,得二十多公里,不太可能,又不能坐霸王车,那只能想办法找点车费了。最终四人达成一致,分头找自己的五元公交车费。各自估摸好时间,大约一小时后在电影院楼下汇合。

林婧自己设计的冒险计划,她当然最为兴奋。与其他三人分开后,她便兴致勃勃地去找自己的那份五元公交车费。她走到三峡广场的一角,看到一个女生,蹲在地上,埋着头,头发顺下去把脸遮起来。女生面前放一张纸板,纸板上写:求好心人给几块钱坐车回家。林婧在女生面前站了很久,脚尖刚好凑到写了字的纸板边缘。她没钱可给,也不说话,就一直站着。后来那女生实在忍无可忍,就站了起来,颇不耐烦地问她:“你又不给钱,是想干嘛?”

“你的纸板能不能借我用用?”林婧难为情地说。

女生显现出十分惊讶的表情,估计生平第一次遇见同行向自己索要谋生道具。女生可能也快要收摊了,就把纸板送给了林婧。林婧模仿那女生,也蹲下来,低着头,用头发遮住脸,忍不住咯咯发笑。一小时过去后,她讨到一张面值为五元的纸币和一枚面值为一元的硬币。

对于如何找五元公交车费,刘致致未与林婧作任何探讨,却选择了一种有点类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方式。她走到一座天桥上,看到一个流浪汉,她蹲到流浪汉身旁,不给钱,不说话,也不离开。不久,流浪汉开始主动与刘致致聊天。刘致致声称自己是个作家,是特意来观察流浪汉这样的边缘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的,以创作一部她正在构想的小说。流浪汉听后十分触动,便把自己穷困潦倒的一生简要地讲给刘致致听,希望刘致致能将他写进小说里。刘致致连连点头,最后,她不得不艰难地开口:“我今天出门忘了带钱,你能给我五元公交车费吗?”流浪汉当然乐意至极,慷慨地给了刘致致一张脏兮兮的五元纸币。

云帆的方式是去找治安亭里的警察叔叔索要五元公交车费,警察叔叔看他衣着整洁,不像走投无路之人,不愿给他钱,但警察叔叔说:“你可以等我两个小时,我正好住璧山那边,交班后顺道开警车送你回学校。”

“也行,但我还有三个朋友。”云帆说。

“你还有三个朋友?”警察叔叔很生气,“那你三个朋友都没钱?”

云帆试着解释,他越解释,警察叔叔越觉得他在无理取闹,最终认定他在浪费公共资源,把他赶走了,云帆只得空手而归。

何夕心情郁闷,饿得小腿发软,他不禁暗自责怪林婧的没事找事,然而又更发觉她的特别。他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着小吃店直流口水,一会儿看着小面馆愣愣发呆,最后在商业银行的取款机前瞅来瞅去,他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动手。但他当然是理智的,只是无法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找到自己的五元公交车费。他将希望寄托在另外三个人身上。

大家都回到电影院楼下时,加起来总共找到十一块钱。他们回顾了各自找公交车费的过程,林婧与刘致致郎朗大笑,云帆也笑了,唯有何夕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没力气笑,他说:“你们快把钱给我,我先买点东西吃,再饿下去我要休克了。”

何夕拿着钱,买了九个馒头,自己三个,另外三人各得两个。四人并排坐在三峡广场的一张长椅上,在路人异样的眼光中可怜兮兮地啃起馒头来。林婧、云帆和刘致致都细嚼慢咽,只有何夕狼吞虎咽。买了九个馒头后,十一块钱还剩两块,他们不得不继续探讨怎么回大学城。

“其实回去很简单,不一定非得找钱坐公交。可以打个出租车,先让司机送我们到北门,然后林婧回宿舍把钱拿出来支付车费就可以了。”云帆说。

“云帆,你怎么不早说。”何夕激动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我差点被饿晕,竟然想都没想,就被林婧带得团团转。”

“何夕,其实云帆哥哥说的我也想到了,但我们怎么能扫林婧姐的兴呢。”刘致致咯咯笑起来。

“好啊你们,都合起来骗我。”何夕气得在三峡广场上踱来踱去。

“你不啃那白面馒头,能知道生活的苦吗?”林婧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笑。

天色渐暗,四人走到广场边的马路上,马路上有一列很长的*色出租车在排队等客,然而客少。云帆去到排在最前面那俩出租车旁,林婧跟在他身后。出租车里一位肥胖的司机摇下车窗问:“你们要走?”

“师傅,我们到大学城,但身上只有两块钱。”云帆诚实说。

“你在逗我?两块钱怎么坐车?”司机操着一口山城方言,鄙夷的语气。

“你先送我们到目的地,我们其中一人回宿舍拿钱付你车费,到时可能会麻烦你等十分钟。”云帆解释。

“这样也行,”司机想了想,“不过你们得多付五十块,因为我的等待时间也是要收费的。”

“这?”云帆看了看林婧,林婧点点头,“好吧,那剩下的打表吗?”

“打什么表?现在去大学城多半得空车回来,你们都没钱回去了,还想着打表?”

“那送我们回去,要多少钱呢?”云帆问。

“包括那五十块,总共你们给三百吧。”司机贪婪地说。

“这么贵?”云帆有些惊讶,他想,人们常说砍价砍一半,那么自己再多砍一点,“一百块行不行?”

“宝批龙,有你这么砍价的吗?”司机面色难看。云帆没有听懂司机话里的方言是什么意思,回头看了看林婧。林婧一脸怒气,绕到云帆身前,指着肥胖司机斥问:“你怎么骂人呢?”

“我哪里骂人了?我说的是寻常话。”司机争辩道。

“你就是骂人了,”林婧替云帆感到委屈,“你必须给我这位朋友道歉。”

“道锤子歉,这车你们爱搭不搭,不搭快走。”司机怒目圆瞪,把车窗重新摇了上去。林婧气不过,想让司机打开车窗继续理论,云帆拉住她说:“林婧,算了吧,我们问下一辆车。”

“怎么能算了呢?那胖子平白无故骂了你。”林婧激愤地说。

“林婧姐,还是算了,我们早点想办法回去,时间越晚越不好打车。”刘致致也来劝说林婧。

“这些司机都没什么素质,大多见钱眼开,我们不和他们一般计较。”何夕说。林婧听到何夕话里的“见钱眼开”,突然灵机一动,方才气愤难忍的表情倏然不见,嘴角浮起一抹坏笑。她侧身向前跨了一步,轻轻敲了敲刚才那辆出租车的车窗。车窗再次摇下来,林婧语气缓和地对那肥胖的司机说:“师傅,三百块没问题,我现在还多给你三百,但我有个条件。”

“小姑娘,想通了吗?还多给三百,你的条件是什么?”肥胖司机得意地问。

“你得给我这位朋友道歉,并承认自己是个瓜货。”预料之中,司机一听林婧的条件,气得脸色发青,骂骂咧咧地吼道:“你这是故意耍我,滚!”砰地一声,司机又把车窗摇上了。林婧笑得前仰后合,云帆站在她身旁说:“你这不是瞎闹吗?”

“林婧,差不多得了。”何夕也觉得林婧没必要继续和司机纠缠,不料林婧说:“差不多?还差得远呢。”林婧拉着云帆走向下一辆车,侧过身说,“何夕,你和致致就在这里等我们。”于是何夕与刘致致站在原地等。林婧带着云帆,走去敲开第二辆出租车的车窗玻璃,开口便问:“师傅,你认识前面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吗?”

“认识,我们同一个公司。”第二辆车的司机说。

“你送我们到大学城,我支付你六百块,但你得给我这位朋友道歉,并承认自己是个瓜货,你答应吗?”林婧平静地说。第二辆车的司机听了林婧的话,估计以为她精神有问题,理都没理林婧,就把车窗摇上了。林婧拉着云帆去敲开第三辆出租车的车窗玻璃,开口又问:“师傅,你认识前面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吗?

“认识,这些司机我都很熟,怎么了?”第三辆车的司机说。

“你送我们到大学城,我支付你六百块,但你得给我这位朋友道歉,并承认自己是个瓜货,你答应吗?”林婧依旧平静地说。第三辆车的司机听了林婧的话,和林婧吵嚷了几句,也迅速把车窗摇上了。林婧继续拉着云帆去敲开第四辆出租车的车窗玻璃,开口再问:“师傅,你认识前面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吗?”

“认识,他是我朋友,你有什么事?”第四辆车的司机说。

“你送我们到大学城,我支付你六百块,但你得给我这位朋友道歉,并承认自己是个瓜货,你答应吗?”林婧还是平静地说。第四辆车的司机听了林婧的话,气得差点从车里跳出来。

就这样重复的问题和条件,林婧拉着云帆一直问到最后一辆车,然后又拉着云帆回到第一辆车,再次敲下第一辆车的车窗,笑呵呵地说:“师傅,六百,一分不少,条件也取消,你送我们回大学城吧。”肥胖司机很纳闷,但禁不住六百块的车费诱惑,同意他们上了车。坐上车,林婧就一直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停发笑,她瞟了一眼表情显得十分诧异的肥胖司机问:“师傅,排在你后面等客的那些司机都认识你吗?”

“对。大家都挺熟的。”司机说。

“那我就放心了。”林婧还是止不住咯咯发笑。

后排的云帆当然明白林婧的恶作剧,也忍不住笑了一会儿。何夕与刘致致却完全不知道他俩为什么从第一辆车问到最后一辆车,最终还是选择了第一辆车,更不知道他俩坐上车后在笑什么。到了北门处,林婧跑回宿舍把大家的手机等物品都取了回来,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六百块递给肥胖司机。司机接过钱,满足地启动车子扬长而去。林婧对着那开走的*色出租车,大声喊:“再见,瓜货!”

“林婧,你白给了三百块,人都走了,你才在这喊瓜货。”何夕说。

“胖子司机没给云帆道歉,并承认自己是个瓜货,不过他那群朋友,现在可都认为他答应了我条件。”林婧说完,何夕与刘致致还是一头雾水,云帆向他俩细致讲解了林婧的恶作剧始末,他俩终于恍然大悟。四个人一起捧腹大笑,笑声穿过黑夜,跑得很远很远。

欢笑结束。林婧提醒何夕送刘致致回念念咖啡,何夕竟然没意识到自己该送刘致致回念念咖啡。何夕与刘致致往熙街走,刚走到斑马线对面,何夕回头看了一眼,他这一回头,便在昏*的路灯下,看见林婧伸出手,去挽云帆的手。就在这一瞬间,一辆轿车从他身前驶过,遮住了那双挽在一起的手,而后轿车驶出他视线,他再去看那双手,那双手又分开了。何夕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他确定自己看见了,他第一次看见,林婧的手挽住云帆的手。

何夕从方才的欢乐中将自己抽离出来,闷闷不乐地将刘致致送到了念念咖啡。刘致致也不知道何夕突然怎么了。何夕在咖啡店里摸了摸阿兰的脑袋,便离开了。他一直以为林婧和云帆之间清清浅浅,她喜欢冒险,而他喜欢沉默,她挽他的手,仿佛流星选择暗夜。可流星不就该选择暗夜吗?何夕还没来得及向林婧讲述阅读《呼兰河传》的感受;还没来得及告诉林婧,虽然她常捉弄他,但他乐于其中;还没来得及向刘致致说出他的歉疚。林婧怎么就去挽云帆的手了?他宁愿这是幻觉。他走到松园楼下时,柔风轻轻吹拂着新生的梧桐叶子,像吹拂着他新生的心事。

凌翎Ling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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